我居住的屋苑先後有兩位朋友被捕,其中一位不准保釋,身陷囹圄;另一個在機場出境時被捕,獲保釋。警察到他倆的家入屋搜查,讀新聞看短片,感覺就像警察拍打我自家的門。
近一個星期香港電台受影響的節目,多位主持都是熟悉的朋友,身邊一把一把溫和的聲音被消失。冷清的機場裏,離港赴英的櫃位卻人頭湧湧。限制出境的傳聞,令民情更為緊張。
移居海外的KOL,直接鼓勵港人「有得走好快啲走」。移民大潮淹至,去與留的糾結,掀動人心。
在醫院任職的舊同事,屬於移民誘因最大的一群——中年、專業、已婚、有孩子在學。他傳來短訊,慨嘆移民走難,變成了強勢話題;留下來的人,被描繪得最多的只有兩類,一是港豬不理世事,二是陳義甚高的有心人。舊同事沒有去意,他不是港豬,也不是義士,不多說時代責任的高調。大部分像他那樣的普通人,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留在香港,卻在移民熱話之中不見蹤影,其實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。
上周四,《蘋果》出版最後一份告別號,我的傳媒朋友比較多,臉書一片愁雲慘霧。星期五出海浮潛,早前約好的,卻碰上新聞自由的黑暗日子。同船十多位朋友,似乎完全不受時局影響,在無人的小島開派對,吃滷水鮑魚,嚐冰鎮鳳梨,高唱懷舊金曲,情緒高漲,一片歡樂,與我社交圈子的壓抑與鬱結,對比有若雲泥。我站在沙灘上,灰雲天,水清見底,想起一個個獄中的朋友,回望這一群把忌廉蛋糕塗在臉上作樂的新朋友,一陣詭異的情緒湧上心頭,「個心好實」;多少人為香港承受苦難?又有多少人心中已經忘記了香港的創傷?
但回過神來,今天我離開同溫層,同船都是新相識,社會背景殊異。憂國憂民,為信念作出犧牲,是一撮人。普羅百姓,才是大多數「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鑿井而飲,耕田而食,帝力何有於我哉!」近年港人在社交場合,都避談政見,我根本不知道這群風騷快活人,心裏對香港隕落作何感想。他們留在香港,如常生活,遊山玩水,郊野秘景,他們如數家珍。只不過十多人,當中有美食家、攝影師、山藝專家。途中有人大聲吐出「蘋果日報」四個字,我一驚,暗忖下一句是「抵佢死,停刊天下太平」,還是「我買咗一份留念」。怎料他說,「呢條路線,記者介紹過㗎!」自由、法治、子女教育,是不少中產家庭的核心價值。但眼前這一群,50到60多歲吧,自由和法治,不一定上心,但好鍾意香港奇妙地景,他們嚴格實行帶走垃圾的環保價值。
沉默的大多數 各自活出信念
最近回中大午膳,遇上一群舊同事,久別喜相逢,嘻嘻哈哈,聲浪之大,幾乎整個餐廳的食客都聽到我們大放厥詞。我在中大多年,最親近的不是教授,而是一眾supporting staff 。我問,「你哋幾時移民?」他們答得很爽快,又大聲,還在笑:「冇錢移咩民呀!」打工搵食,解決3餐,柴米油鹽,是日常的主體。對他們來說,留在港可以預計,移民反而風險更大。他們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港豬,在安全範圍內,會關注,會批評,只不過不想走、或走不來。其實這一群有態度、有政見,但生活更重要,他們留在香港,用他們的民間智慧,適應新香港。
中產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走定唔走?去邊度易適應?稅務、樓房、教育、就業市場,討論區有答有問,流量驚人。然而,香港還有一大群留下來的人,有若干的一部分是「小確幸」,天真的認為,我不理政治,政治不會拍我的門。也有相當的一部分,如常生活,你卻不能把他們簡化為「港豬」。《蘋果日報》最後一期,100萬份,賣清光,排隊的人不計其數。蘋果結業,大樓內的植物要人「領養」,同樣是排長龍,很多人「拔刀相助」。阿布泰被針對,排隊支持的都是普羅大眾。留下來的人,用自己的方法,活出自己的信念,審時度勢,不想以身試法,沉默,但心裏仍然堅守信念。
盼望是心念 心念不犯法
有一些親屬,政治價值觀不同,愈來愈少見面。我也有一些完全不理政治的親屬,如常看TVB,追劇集,《愛回家》情節滾瓜爛熟。移民對他們來說很遙遠,但談到社會不公平的政治事件,他們會彈一句,「呢班友,有牌爛仔!」是非黑白,看得清楚,只不過他們不選擇移民避政。考慮移民的朋友,眼見形勢急轉直下,香港每日在滑坡下沉,必定忐忑不安。這篇文章暫且不談移民心事,集中談一談留下來的普通人,大家如何共謀對策。
時有勢,勢難擋,水勢洶湧,很難逆水行舟。今天時不我與,唔好同呢個惡時勢鬥力。退一步,以靜制動。不准我說話,我就暫時不說話。要拉要鎖,我現在就不作拉扯。我老婆的經驗談:她做職業治療,有一段時期,甚得某專科主管歡心,受重視,江湖地位高,醫生們都樂於轉介病人。幾年後,該專科換主管,新來的,完全不買馬太的帳。我老婆精明,把精力放在其他領域,擴闊專業範圍。過幾年,風向轉,她的部門又派上用場。
中國與香港目前的時局,超高壓而不穩定,唔知幾時變。時勢有順有逆,起伏難測。今天留下來的人,耐心等,如此極端的時勢,一定會變。可能轉好、可能轉壞,無論如何,盼望就是力量,盼望有一天,去與留的人,喜見香港重生。想吓啦,希望在明天。盼望是心念,心念不犯法。
「我聽到,我知道,我明白」
自覺保持身心健康,對留下來的人,至關重要。要等到、看到時勢逆轉,多運動,操fit 啲,每天半小時,跑步、游水、健身單車,操練身體,要有體力抗衡主流大勢。不必把心理健康想得神神化化。有鬱悶、有心事,就搵朋友開解一下。參加課程,裝備自己,修練更強大的心力,可面對留在香港每時每刻遇到的心理衝擊。香港的心靈自強運動,正在默默形成。30 多年未見面的牧師在大嶼山相聚,他說有心人正在照顧心靈創傷的年輕人,在教會體制之外策劃安全網。身邊也出現不少民間舉辦的細胞小組,互相扶持,共渡時艱。我自己每兩周參加的疫情支援聚會,不經不覺舉辦了40多次,大家坦誠分享,同行同在,就是力量。這一類的群組,為留下來的人,加深生活的勇氣。
最後,找尋自己可以努力的方法。在一個社會生存,無論環境多惡劣,若能發揮所長,觀感會完全不一樣。留下來的人,可以做什麼?自救、助人,你和我都可以,就單單是立願在自己工作的地方做一個更有慈心的人,也會令你活得更有意義。被辭職的傳媒工作者,靈活變通,轉行做拉麵師傅、電器銷售員、潛水教練、電競KOL ……找一個自己可以發揮的生存方式,連結你在身邊可以接觸到的同路人。生活上,若找到自己可以出力的位置,就更容易節哀、順變,避風頭,隱於市,在廢墟中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。
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移民或留港的理由。文章寫到最後,我就談談自己的想法吧。我今年61 歲,健康活躍的年日,只剩下十多年,移民心理負荷大,兩三年才可以settle down。我人生的quality time又短了一截。留下來,代價是要承擔香港淪喪的心理創傷,自忖還應付得來。另一方面,留下來在香港經歷時代變化,用不同的方法表述記錄出來,又可以與有需要支援的朋友接觸,患難與共,留港有確實的意義感。
這個星期大家都很難捱,朋友在群組寫了一段心聲:
「我執起筆想寫,但不知從何寫起。
想叫,想大叫,想大聲地叫,想找個樹洞大叫,想找個山洞大叫,想聽到回音,想你知道我在大叫。無言是外在的一種狀態,心裏卻翻起千層浪。
想聽到遠方有道聲音給我說:我聽到,我知道,我明白。」
然後大家一起留言回應:「我聽到,我知道,我明白。」就是這樣簡單的分享與聆聽,給予彼此莫大的安慰和力量。
(完稿後發生了銅鑼灣悲劇,鮮花與告票,仇苦深結,說不出的劫難,我們聽到彼此,知道彼此,明白彼此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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